2016年8月底,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大三學生肖亞洲的作品《厚土——一個清華學子對晉西農村的調查紀實》問世,這部28萬字的鄉村調查紀實,是他利用包養故事三個寒暑假,穿溝壑、睡窯洞,一個字一個字地從貧瘠、凝重的包養合約黃土高原中“摳”出來的。
這部尚未引起讀者關注的書,在國務院參事、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施祖麟看來,“是這么多年來讀到的反映農村基層情況如此真實的文字記錄”。
當大多數同齡人還把目光局限于校園時,肖亞洲,一個生自江漢平原小城的年輕人,卻踏出書齋,用自己的稿費,懷著對黃土高原隱秘而熾熱的向往,試圖鏡像式呈現當下鄉土社會,所為何來?中國教育報記者與肖亞洲通過網絡進行了一場對話,試圖走近這個“褲腿上沾滿泥巴”的“95后”。
鄉村建設最不缺乏的是清談雄辯和書齋里的隱士
中國教育報:一個城市里長大的孩子,為什么會對農村題材這么熱切?
肖亞洲:我上兩輩的人,幾乎全是勤勞質樸的農民。對于農村的印象,主要是節假日經常回幾十公里外的老家獲得的。生活的經歷,特別是年少時的經歷,對一個人的影響是長久的,甚至可能是終生的,會在相當程度上決定其人生觀、價值觀。從某種意義上說,農村是我美好記憶的全部,是我親情的源泉,農村賦予我一種土地情結、悲憫情懷和底層意識。
中國教育報:依照你的觀察,你覺得現在整個社會包括知識分子對農村問題的關注程度如何?你在書里說要以“手足之情”關注農村問題,這個提法很特別。
肖亞洲:應該說,知識分子群體并不缺乏對農村問題的關注,但還很不夠。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鄉村建設運動,有成百上千的知識分子參與其中。近些年,也不乏零星的知識分子直接參與的鄉建,但回包養望上個世紀初葉蔚為壯觀的鄉村建設運動,還是不免感嘆:當下,還有多少知識精英心系鄉野?
“經世致用”“知行合一”作為一種理想精神和價值追求,在今天似乎成了日漸稀缺的品質。一些知識精英以知識求俸祿,以言說謀稻粱,可以一天參加幾個研討會,作幾場報告,卻不肯抽出一點時間到農村走走看看。一些知識精英習慣于坐而論道,怯于到現實中去檢驗學術。
現階段,在鄉村建設問題上,知識分子是缺位的,這也是農村諸多建設出現停滯甚至倒退的一個重要原因。鄉村建設最不缺乏的是清談雄辯和書齋里的隱包養網士。沒有滾足泥土,坐在象牙塔里想象底層的光明或黯淡,縱有造福底層的愿望,也可能背離底層福祉。
中國教育報:在你之前,你的學長也熱衷鄉土調查,如沙垚的《土門日記》、李強的《鄉村八記》、曾維康的《農民中國:江漢平原一個村落26位鄉民的口述史》,影響頗廣。你說有責任成為接力者,這種使命感是怎么來的?怎么調研,你向他們請教過嗎?
肖亞洲:前院長范敬包養網宜先生“離基層越近,離真理越近”的教誨,是被刻在一茬又一茬新聞學子心上的。各位學長留下了“勿忘百姓”的情懷,需要一屆又一屆的新聞學子去包養甜心網躬身踐行,使之在接力中傳遞。調研社會問題,即使我沒去做,也一定會有別的同學去做。在我赴晉西前,沙垚學長發來一條簡短的微信:“眼皮貼近地皮,才能看見草根。”
每當面對壓包養網力、不順、挫折時,都會讀一讀《人生包養app》《平凡包養金額的世界》
中國教育報:你的調研地最初是選在了陜西清澗縣,跟《平凡的世界》有關系嗎?你提到過你喜歡路遙。
肖亞洲:路遙說他每當面臨命運的重大抉擇時,都會不由自主地走向毛烏素沙漠,在那里補充生命能量。而我每當面對壓力、不順、挫折時,都會讀一讀《人生》《平凡的世界》。
上大學后,我一直被一個問題所纏繞:以《平凡的世界》為起點,走過了30年改革開放歷程的中國農村,到底經歷了怎樣的變遷?昔日的高加林、孫少安們,有著怎樣的欣喜與痛感?為時代大潮所裹挾的鄉村,又將去往何處?我想去農村看看,寫點什么。
調查首選地鎖定在路遙的家鄉陜西省清澗縣。盡管《平凡的世界》里的“雙水村”屬虛構,但我深信,在黃土高原包養網,能找到很多個“雙水村”。我專程去了路遙的出生地——清澗縣石咀驛鎮王家堡村。路遙故居是一個典型的陜北院落,四孔窯洞,院內有3棵棗樹,院門緊鎖。我在門前躊躇良久。清澗縣對我來說,人地兩疏,想了些辦法,終難進入。
中國教育報:在清澗縣你碰到了哪些釘子?最終是怎么選擇了石樓縣調研的?
肖亞洲:用費孝通的話來說,村民社會是個熟人社會,有著親疏遠近和諸多忌諱與防范。清澗的農民也很淳樸,作為一個突然闖入的“外鄉人”,當地人可以請你到家里坐坐,飯點到了也會請你吃頓家常便飯,要人家很快拿你當“自家人”卻很難。尤其是一些方言,根本無法聽懂,意會都很困難。對方說得興致盎然,你卻屢屢對接不上,情急之下我竟請求過人家講普通話,這個要求顯然對于中年以上的山區農民有點“過分”。
被防范的情形很容易遇見,有一次甚至被柔性地“押解出境”。到清澗縣的第三天,在石咀驛鎮的一個村,我正跟幾個農民靠在石碾子上聊天,一個騎摩托車路過此地的精壯漢子停下來,警惕地問我“干甚的”“想做甚”“是不是記者”。村民介紹此人是村支書。我說自己是大學生,搞包養意思社會調查,可不管怎么解釋,村支書都不信。掏出身份證和學生證給他看,氣氛才有所緩和。見一個學生挎著個大相機,村支書仍存戒心,反復強調“沒甚好調查的”。他令我坐上摩托車的后座,載著我跑了七八公里,把我“丟”在一條省道邊的載客點,指令我坐長途班車盡快離開此地。
清澗縣遇阻,我把目光投向山西石樓縣。兩縣僅隔一條黃河,都是黃土高原地貌,同屬呂梁山連片特困地區。兩縣有著太多的相近之處。石樓縣有一位父親的忘年交——已退休的農稅員張老師。利用他延伸到村落的親友關系網絡,我得以展開調研。
目光與調查對象平視,才能消弭生疏與隔閡
中國教育報:農村問題涉及方方面面,你是怎么確定自己的調查主題的?怎么展開調查,確保你摸到真實的情況?
肖亞洲:在呂梁,石樓是個小縣。鄉土社會是復雜的,哪怕一個村莊,也有包養網著無盡的豐富性,如費孝通筆下的江村、梁紅筆下的梁莊等。調研中,我不去預設話題,進而到下面找例子、驗證已有的判斷,而是不停地座談,當座談人數達到一定包養網VIP的量,共性問題便會“浮出水面”。比如書中寫到的逃婚女青年棗花,在包辦婚姻尚有一定市場的石樓農村,不是個例。比如作為主導產業的紅棗,發展陷入困境,是每個棗農都焦慮不已的問題。
晉西黃土高原的農民憨厚、淳樸。我不抽煙,但兜里隨時備一包中檔煙,遇到搭話的人就遞上一支,只要他接受了,就意味著不把你當外人,交流就一定很順暢。不管你進入哪一戶人家,有瓜的請你吃瓜,有桃的給你摘桃,有棗的給你拿棗,你如果推辭,他就會覺得你不夠真誠。跟農民算家長期包養庭收入賬,要摸清他的家底,他連家里的銀行存折都拿給你看。
中國教育報:你是怎么讓農民敞開心扉,信任一個如此年輕的小伙子?
肖亞洲:書中寫了石樓這么多的調研對象,看似稀松平常,可是得來都頗費功夫。在考察農民生計問題時,我選擇了一批農戶,其中一個是羅村鎮前圪垛村的“能人”王保。他種糧、磨豆腐、種大棚,勤勞得像一頭牛,一天到晚很少有閑下來的時包養行情候,沒工夫坐下來嘮。我就跟他一起勞作和經營。下午三四點鐘和他一起下地挖大蔥,晚上幫著捆扎,次日早晨六點多幫著裝車,七點鐘跟車出發,七點半準時趕到縣城中心集市批發。約兩個小時包養條件,包養網一車大蔥賣完。這樣連續干了兩天。第三天,王保不讓我干了,坐下來,一五一十地嘮。
當地一些退耕還林地塊,短期包養辛辛苦苦栽甜心花園起來的樹,因為散牧被啃得連根都留不下。在從小蒜鎮張家嶺村到教鵬墕村的包養網路上,我問一個牧羊人:散牧為什么禁甜心寶貝包養網不住,這樣放羊會不會被罰。因為話題敏感,牧羊人沉默。我就跟他一起放羊,當了大半天羊倌,他才說出實情:2015年春天開始禁牧,每個養羊戶給鄉里的禁牧人員送上400元到600元,就沒人管了。
我時刻提醒自己,要放下身段,目光與調查對象平視,才能消弭生疏與隔閡。你不是來旅游的,你是來吃苦的,要成為黃土高原農民歷來自稱的“受苦人”。除此,別無選擇。
中國教育報:調研石樓,你說共借宿過窯洞31次,是出于什么考慮?
肖亞洲:主要出于兩個考慮:一是能拉近與農民的情感距離;二是從村里回城鎮住包養宿,次日再去沒調查完的村,很不劃算。還包養價格有一種情況是遇到雨雪天氣,交通中斷,不得不就地住下。只要條件允許,提出借宿要求,主人一般不會拒絕。他們會把最干凈的窯洞給你住,做最拿手的抿尖請你吃。臨走時,我會悄悄在茶杯下、枕頭邊留下五十或一百塊錢,也有包養被發現后堅決不收的。
中國教育報:調查中最苦的是什么?有沒有打退堂鼓的時候?
肖亞洲:晉西自然環境惡劣,溝壑里、梁峁上的田野調查,不僅沒有田園詩般浪漫,有時還很艱辛。大二暑假,我去前山鄉調查紅棗產業發展情況。那天開車去的時候還有大太陽,傍晚返回時,翻山越嶺走到半路,下起暴雨,前方道路被泥石流沖毀。雨越下越大,只好掉頭,想改道回縣城,沒走多遠,發現前面道路被大雨沖刷下來的黃土埋住。被困的這段路,一面是萬丈深溝,一面是立棱棱的山壁。進退兩難,附近也無農戶,我和張老師父子在車里熬了一宿。眺望遠處山腳下星星點點的燈光,我心情特別復雜,當時有打退堂鼓的想法。
只能硬扛著,從一開始不大包養留言板能聽懂方言,慢慢地能正常交流;一開始睡不慣硬邦邦的土炕,慢慢地覺得睡得特別踏實;一開始咽不下粗糲的雜糧,慢慢地覺得“滾滾的米湯熱騰騰的饃”特別可口;一開始挺不住九曲十八彎山路的顛簸,慢慢地沒了眩暈感;一開始扛不過夜晚頻頻光顧的孤寂感,慢慢地能躺下就睡著。
這種堅持讓我走出固定的小圈子,走出知識結構相近、認知話題相同的單一“氣場”,置身于厚重的土地,體味到所到之處每一孔窯洞里盛滿的酸甜苦辣,看到一個負重前行的鄉村。
無論想象力多么豐富,都無法想象出一個現實的底層
中國教育報:你在學校所學是短期包養否能解答你調研中的疑問?
肖亞洲:每次深入石樓,那里的貧困都讓我寢包養食難安。改革開放的成就是巨大的,為什么一些邊遠的貧苦地區農村,生活還這般艱辛?這個問題似乎并不缺少現成答案,但與我所見包養網推薦所聞相去甚遠,大學的高深文化與這里相隔著多么遙遠的距離。
水土嚴重流失的溝壑,陷入困境的紅棗產業,拼死逃婚的農村女青年,困頓無望的留守兒童,集資復建村小學的村民,借高利貸納彩禮的農民,以及流于形式的易地扶貧搬遷,政策失靈的退耕還林……
無論我們的想象力多么豐富,都無法想象出一個現實的底包養網層。我們在書齋里所談論的底層,很可能只是一個文本化的底層。這塊土地上,成包養甜心網千上萬的人們生活實踐所體現出的復雜和豐富程度,遠遠超過任何理論。
中國教育報:你最渴望什么人讀到你的書?你對這本書的期待是什么?
肖亞洲:關注農村的人。新一輪扶貧攻堅,時間緊迫,任務繁重,一些已經存在的問題如果得到重視,就會少走或不走彎路。
這本書的意義或許還在于,我們能否真誠和平等地與農民對話,能否以手足之情解讀他們的生存現狀。比起錢與物的幫助,他們還需要精神層面的理解與人文的關懷。
當然,我并不希望把包養《厚土》問題化。它不是一個為民請命的文本,而是力求展示現實的復雜性和精神的多維度,并非要給出一個確定性的結論。只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夠成為觀察592個國家級貧困縣,尤其是14個集中連片地區的一個窗口。
中國教育報:有媒體稱你為90后正名,你怎么看待“成名”?
肖亞洲:不大喜歡被貼標簽。我不能代表任何人,只能代表自己。不論90后還是95后,各個領域的牛人比比皆是,即便是最為普通的同齡人,也有他自己的生活態度。
“名人”這個詞,我覺得跟自己根本不搭界。不會拒絕當“名人”,但不會刻意追求某些虛名。(趙秀紅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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